酷儿理论六讲 | 引言 · 反直觉、质疑与必要性

引言
反直觉、质疑与必要性

这一系列文章是对酷儿理论的概述。然而我们并不想亦步亦趋地综述已有的酷儿理论文本。这样的综述文献已经汗牛充栋[1],增加一条毫无益处。相反地,我们只是批判性地选取了一部分理论文本,并试图将其重新放回在一个更加唯物主义的基础之上。无视社会中坚实的物质基础、坚实的社会权力关系网的研究已经走得太远,只能成为左翼学术精英的娱乐或者对社会运动的可怜回声了。我们不想重走这条走不通的路。当然,这里所引用的文献都给出了出处,如果读者感兴趣,可以去查阅那些文献,并形成与我们完全不同的见解。

当然,酷儿(queer)在英语中的意思不像它的中文翻译那么「酷」。它的原意接近于「异常」「变态」等等,在它被性少数群体借用之前,它都是用来侮辱性少数群体的。剧集Queer As Folk被翻译成《同志亦凡人》,但如果要贴近英语语境的意思,更恰切的翻译应该是《变态也是人》。总的来说,这个词本来指涉的就是那些反规范的行为,尤其是性行为。酷儿理论(queer theory)则不止是对反规范的性行为进行研究的理论;它要以反规范的性行为作为窗口,去透视规范本身,研究规范生成的历史和运作机制,并特别注意规范运作的压迫性。

[1]
可参考,例如Selden, R., Widdowson, P., & Brooker, P. (2016). A Reader’s Guide to Contemporary Literary Theory. Routledge. 此书专辟一章综述了同性恋文艺批评和酷儿理论。第五版有中译本:《当代文学理论导读》,拉曼·塞尔登,彼得·威多森,彼得·布鲁克编著,刘象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美版《Queer as Folk》宣传图

举一个例子。性别是什么?是一种根据生理形态而进行的归类吗?如果仅此而已,那么当我们谈论「男人」「女人」的时候,我们的脑中浮现出来的仅仅是具有阴茎和睾丸的人体,或者具有阴道、子宫和卵巢的人体吗?似乎完全不是这样。我们想到的往往不是人体,而是另外的一些符号,例如衣着(男人多着裤装,女人可着裙装)、气质(男性阳刚,女性阴柔)、社会分工(男主外,女主内)等等。这些符号与外生殖器的形态存在某种本质的关联吗?似乎也不尽然。我们今天的主流审美认定男人天生偏爱冷色,女人天生偏爱暖色,因此多用蓝色象征男性,粉色象征女性。然而不过一百年前,人们的想法还完全相反:红色代表男人的血性,而未长成男人的小男孩就应该以粉色来代表;蓝色代表女人「像蓝天大海一样」的温柔、纯净与包容,等等。到底哪种界定更「接近事物的本质」呢?有研究成果能显示出,性染色体上的基因表达对颜色偏好有显著的影响吗?

生活中一些常见的性别规范

在提到「男人」「女人」时,从我们想到的一系列符号里,便可看出性别规范的影子。我们从学校、书本、影视作品和身边的人那里逐渐学习性别规范。它包括了「男人/女人应有的样子、应做的事」,而这些「应该」简直无所不包,从衣着偏好、气质表现、社会分工、兴趣爱好、性行为的模式、与同性和异性的交往方式、恋爱时该由谁来主动等等,巨细靡遗。一旦作出了一点出格的举动,周遭的人就好像得到了某种授权,可以对出格的人施加暴力:嘲笑、羞辱、孤立、殴打等等,不一而足。仅仅是在学校里,针对「不够男生的男生」和「不够女生的女生」「轻浮随便的女生」的暴力便层出不穷,而校规校纪对此往往采取默认的态度,只要不发生将人打伤打死的事情,这种暴力就不够成问题。如果到了学校之外,那么家庭、工作场所和日常社交都可以对非规范的行为施加某种暴力。性少数群体在各种场合出柜时会遭到的抵触、孤立乃至肢体暴力就是最好的例证。

不管是「不够男生的男生」「不够女生的女生」「轻浮随便的女生」,还是性少数群体的欲望唤起方式和交往方式,都是主流的规范所不可理解的。人们习得的主流规范对男性和女性的行为方式与交往方式有明确的规定,如果人们在学习规范的过程中从来就不曾听说过其他类型的实践,那么「娘炮」「假小子」「同性恋」「双性人」就都不可理解了。但是,又是谁授权了针对这些不可理解的事物的暴力呢?

主流规范外的群体——LGBTQ……

主流规范所规定的行为方式和交往方式有明确的指向:婚姻、生育和抚养后代。与之相关的制度同规范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于初识规范的儿童来说,他们或许只是亦步亦趋地模仿成人世界的暴力模式。而如果探究施加这类暴力的成年人的逻辑,那么多半会到达这样一个根源:这样的人不会结婚生子,即便是结婚生子也做不了好丈夫/好妻子/好家长,那当然就是反常的,他们过得不如意也是事出有因/咎由自取,别人施加暴力也理所应当。当然,他们过得不如意的确是事出有因,但却决不是咎由自取;恰恰相反,他们过得不如意的原因,乃是制度不会给予他们以相应的生存空间。例如,独自一人生活从来都相当艰难,但是同性伴侣之间的结合(这首先是一种社会契约!)却游荡在合法化的边缘,这种矛盾对于大部分同性恋者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为什么社会不能为不结婚的人提供足够的福利保障呢?为什么不生育的结合会是一种活该被施加暴力的罪过呢?再例如,生养后代被视为女性的天职,但是在生存压力越来越大的时代里,有越来越多的女性会选择放弃这一「天职」。为什么社会不接过这一「天职」呢?固然只有女性才能生育和哺乳,但是有任何证据显示抚养也是只有女人才能做的事情吗?退一步说,为什么抚养和教育的责任都推到小家庭身上呢(尤其是在这个义务教育日益退化的时代)?

我们可以概括一下这些现象:与婚姻、生育和抚养有关的制度,正是基于性别规范的各种暴力的「沉默的背景音」。规范不仅仅是规定,它更加涉及到规范背后的制度,以及制度所依附的诸多权力关系。如果想要研究规范的运作,就必须要透视其背后的所有这些东西。反规范的行为和针对此类行为的暴力,便给了我们一个透视规范及其背景的窗口。

「一纸婚约」背后暗藏权力关系

这就是酷儿理论的基本思维方式。它是一种批判理论(critical theory)。我们之所以要研究规范的产生和运作机制,正是因为我们注意到了现实中存在的这诸多的暴力,并力图改变这种现状,而理清暴力如何运作正是其第一步。这就要求我们首先要批判地检视那些习以为常的性别规范,分析与之相关的话语,形成另外一套能够与之抗衡的话语,并以此来动员那些受到压迫的性别。

酷儿理论根植在批判理论的历史脉络之中。在一般的思想史叙述里,酷儿理论是将后结构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理念应用于性别研究而产生的。我们不打算过多地叙述那些文字游戏般的「后」学理念,而仅仅是指出,「后」学对语言的过分关注离现实中正在发生的诸多社会斗争离得太远了。我们要反其道而行之,回到一般被认为是批判理论源头的马克思主义那里去。不论是从理论脉络、社会斗争史还是今日的现实情况来说,这样做都有道理。酷儿理论的先驱们常常起步于对马克思主义的反思,而这种反思有时反而丢掉了一些最重要的唯物主义的内核,找回那种从现实出发的批判精神显得尤为重要;从社会斗争史来说,不论是劳动妇女解放运动还是最早的同性恋解放运动,都和共产主义运动存在密切的关联(当然,很不幸,共产主义运动对性别这个涉及到「人的生产」的重要问题始终没有给予过足够的重视,因此才有「女权运动要与马克思主义离婚」的说法);时至今日,中国的官方意识形态不敢轻易放弃马克思主义的话语,而如果重新挖掘其内蕴的价值取向——为被剥削阶级的民主、自由、平等而斗争,那就有可能促成一种比「普世价值」的自由主义更强大的话语。

20世纪70年代美国的同性恋平权运动

当然,如同马克思本人一样,我们拒绝那种经济决定论的历史观。对于我们来说,马克思主义是一种方法,一种分析历史和社会的批判武器:从社会生活主体的实践而非观念出发来分析社会的变动;揭示社会生活主体生成的社会性;揭示实践和权力关系变动的联系;在所有类型的实践中格外关注生产斗争的基本作用。它的出发点是对受苦的人的同情,但它不会止步于此。它会批判地检视那些看似最常规的理念,因为暴力秘密正隐藏在那些理念的断裂之处。理念断裂的地方,也正是可以介入现实的地方,改变世界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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