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视角下的「她」

读《「她」字的文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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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中的性别问题自20世纪下半叶以来,随着女性运动的发展,逐渐得到人们的关注,从女性主义的视角来看,男权社会下的语言体系也是也是男权的延伸,反映的是男性的视角,包含对女性的贬义,并进一步将女性塑造成男权社会期待的性别角色,实现权力结构的再生产。英语世界对语言中的性别问题已经有了较多研究,语言中存在一些体现男性为主体,女性为附属的现象,例如「格林伯格对于语言的关联性提出了有标志和无标志概念,即成对词语的区别性特征……我们不难发现英语中,除极少数例外,几乎所有表示男性的词在形式上都是无标志的。 男性名词是常用的、普通的,而女性词汇则相反, 形式标记是把女性当做women-as-extra-human(多余的人)对待…… 如:host/hostess,hero/heroine等,这体现了一种所属关系,传递着女性从属于男性这一信息。」[1]并且,指代男性的词通常也可以用来指代全体人类,如“man” “he”,而指代女性的词往往没有泛指全体人类的功能。伴随着女性主义的发展,人们逐渐开始反思语言中的文化现象,呼吁采用不具有歧视色彩的用法,例如在泛指「人」的时候使用“person”而不是“man”代词使用“s/he”而不是“he”。

在中文中,也有这类的现象,例如第三人称代词「他」,「她」和「它」分别对应男性、女性或非人,当指代对象性别不明时,人们往往习惯使用「他」,当指代对象是一个群体且包含不同性别时,也用「他们」来指代,这不免也给人如英语世界中的,女性是附属衍生,男性是主体之感。然而与英语世界不同的是,英语世界的这类用法,或许是传统使用中自发产生的,因而我们得以反思语言背后的无意识的歧视,中文世界中的「她」,则是近代经过人们的不断讨论,自觉地产生的,我们不能将理解英语世界中的性别问题的方式,直接套用到中文世界中的「她」身上。所以,我们更需要回到「她」产生的历史情境,在当时的历史情境下反思「她」的诞生,这本《「她」字的文化史》对我们理解「她」的诞生有重要意义。

[1]陈薇:《社会语言学框架下女性与语言思辨——浅谈英语女性主义语言学》,《文教资料》,2013年第24期。


亚当和他的“肋骨”


一、语言学视角、民族视角和性别视角下「她」的诞生


《「她」字的文化史》中,作者整理了大量关于「她」字诞生与发展的史料并发现,就目前所掌握的资料,「她」字诞生大部分是出于语言学的原因,而诞生之后,除了语言学上的争论以外,还经历关于是否符合「男女平等」的原则的争论,但是无论是哪个阶段,在近代中西碰撞、救亡图存的背景下,关于民族文化的声音一直贯穿其中。

作者指出,「虽然,现代意义的『她』字在五四时期才正式诞生,但有关第三人称单数的男女性别区分词之类的问题,却早在19世纪初期甚至更早的中国就已经出现了。」[2]中文中第三人称原本不分男女两性,全部用「他」来指代,西语中第三人称单数往往区分男女两性,在中西文化碰撞的过程中,这种差异首先带来了准确翻译的难题。早在19世纪,就有英汉辞书指出了这个问题,1870年代末,一位名为郭赞生的中国人,就开始尝试将汉语中原有的可以指代第三人称单数的词,依据性别加以区分。

[2]黄兴涛:《「她」字的文化史》,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10


《「她」字的文化史》与作者黄兴涛


五四运动时期,新青年们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激烈的探讨。「从1917年起,《新青年》的编辑圈内部,刘半农和周作人等人就已经开始讨论“she”字的对译问题。」刘半农可能是最早提出使用「她」字的人,周作人则是最早公开谈论的,但是由于「她」字当时无法印刷,提出使用「他女」(女为小字)这样的方法指代女性,并运用到自己的大量作品中。

后来,「她」在一次次争论中逐渐战胜了「他女」和当时一度占据上风的「伊」,成为得到广泛认可的女性第三人称代词。在这过程中争论的主要问题,既包括语言学视角的问题,也包括性别视角的问题。

首先一个问题就是,究竟有没有必要创造新词,对第三人称代词进行区分。支持者认为,更精细化的区分更符合现在和将来人们的需要,并且「现在与世界各国语言发生接触,且不说它在本国文字中将来是否有大用,『至少至少,他总能在翻译的文字中,占到一个地位』」。反对者认为,以往公认的「他」字已经满足了需要,并没有必要仿照西方进行区分。陈寅恪先生就是坚决反对「她」字的代表,他终其一生也没有使用过「她」字。对外国语言有广泛了解的陈寅恪先生指出,不必盲目效仿西方,一些语言的文法变化更为精密复杂,实在不是越精密越好。

第二个问题则是,文字和语言是否一致的问题。当时很多人指出,把「伊」当做女性第三人称代词,理由之一就是「伊」与「他」在发音上可以做出区分,而「她」在口头使用中,无法与男性代词区分,包括发明「她」字的刘半农,也认为发音是「她」字的缺陷,只是因为这个字在其他方面的优势,仍然倾向于「她」。但是《「她」的文化史》的作者黄兴涛认为,虽然当时的学者以为这是「她」的缺陷,但是在「她」和「伊」逐步推广的过程中,「她」正是凭借发音与原来的习惯一致,得以更好的推广。

这里看似是语言学的讨论,实际上民族文化意识贯穿其中。过去泛指的「他」字究竟在何种意义上遇到困境?语言的精确和繁琐之间有无边界?这些问题或许是相对的,一时难以找到答案。但是在关于是否引入指代女性的「她」和中性的「牠」或「它」中,究竟是学习西方,还是遵循自身的传统?刘禾曾经从「语言的不平等」的角度来把握这个问题,因为当时就是否效法西方,「不精确」是否为一种缺陷有过争论,作者黄兴涛则认为,这并非西方文化霸权的结果,而是语言发展「现代性」的诉求,只是「西方性」和「现代性」在当时有很大的重合。

但是无论今天我们怎样看待「她」字产生的结果,在当时争论的过程中,民族意识都是贯穿始终的。

另一方面,也有很多人从性别视角看待「她」字问题,不过从男女平等的角度出发,反对声倒是多于支持声,最主要的就是,如果用原来人字旁的「他」专指男性,另造女字旁的「她」,似乎有一种「女人非人」之感。因而当时的一些杂志,如《妇女共鸣》坚决反对使用「她」字。

但是女性主义并非铁板一块,女性主义内部也分为诸多流派,这些不同的观点之间一个重要的分歧即是,是否主张男女之间的差异。近代中国的女性主义,很大程度上是引进自西方,当时部分反对者认为,「在这个竭力消灭男女行迹的时候,标出这样一个新式样的『她』字,把男女界限,分得这样清清楚楚,未免太不觉悟了。」[2]还另有人主张使用同样为人字旁的「伊」代指女性。

但是在从男女平等的视角反对「她」字的声音存在的情况下,将「她」用在女性解放的文学作品中的例子却有很多。早在周作人开始使用「他女」时,响应周作人的提议,叶绍钧也开始大量使用「他女」,并运用到自己批判男权社会对妇女的摧残的女性主义作品中。

五四运动刚爆发后的第16天,北京大学学生康白情就在《北京学生界男女交际的先声》使用「她」代指女性,赞美讨论中一位「费女士」顾全大局的发言,并称「何以费女士片言就可以解纷呢?这虽由于她的心思缜密,言辞诚恳,而这『性』的作用,也是其中一个很大的关系。」这其中不仅没有对女性的贬低,反而有对「女性」特质的赞美和尊重。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文人学者或报刊杂志在女性主义的作品中大量使用「她」字,一个区别于男性的「她」字,往往更能体现遭受男权社会折磨的妇女形象。

要说明的是,由于当时的女性主义和革命话语紧密的联系在一起,相对激进的主张消除男女之间差异者,往往看重发掘女性身上的革命潜能,认为女人也应当如男人一般。可是如今我们回头看,过去泛化的「他」虽可以指代女性,但是女性在封建社会中实际上是被隐去了的,一个「她」字,不仅没有贬低女性,反而使以往隐蔽在后台的女性终于走进了话语的前台。或许在今天,我们更多的主张消弭男女差异,不再以社会固有的性别期望约束个体的发展,但是以历史的眼光来看,在当时区别于男性的「她」实则为历史的进步,也因此「她」在2000年1月美国方言学会的「世纪之字」评选中,击败「科学」,成为「21世纪最重要的一个字」。


二、何为「一种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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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字的文化史》的附录中,作者提到,所谓「文化史」,不仅局限于研究的内容,更重要的指的是一种研究的「视角」。对于这种观念我深以为然。在准备社会学考研,学习到齐美尔时曾了解到,齐美尔对社会学的理解为:社会学是一种视角。我深受启迪,「一种视角」不仅仅是一句空话,它意味着我们理解社会问题,理解前人的知识的方式的转变。

如女性主义,不光光主张女性权益的增长,权利的平等,生存条件的改善,也是一种理解世界的视角,不光光可以用来理解性别问题,我们可以看到,性少数、少数族裔、甚至民族主义、国际格局,都可以引入性别视角。

如书中提到的另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她」在使用过程中,经常被文人,尤其是诗人指代一些美好的事物,如月亮、自己的珍爱之物,或者是祖国,刘半农的《叫我如何不想她》、俞平伯的《别她》都是指代祖国。

不同的民族文化中,对民族的性别想象或许是不同的,女性常常以温柔的母亲形象被用来代指祖国,或是在祖国遭受外敌入侵的时候以一位被凌辱的少女的形象出现。近年来我们也可以看到不同的民族形象,例如在「帝吧出征」,宣告反对台独的政治立场时,经常会用「爸爸」来指代大陆,一个故事则是「中國是深沉的北京大哥,其他省份是大哥的弟弟妹妹,作為一家之主的大哥吃着餃子温柔地看着一家人,對台灣說:『這樣的團圓,從1895年到現在,我渴望了一百二十一年。小妹,快過年了,回家吧。』」[3] 这些则表现了父权社会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思想传统。

[3]《臉書洗版:中國父權家庭的狂歡》,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60125-opinion-china-taiwan-facebook-fatherhood-family-yanqiang/?utm_medium=copy

又如戴锦华的《妇女、民族与女性主义》,也将性别问题与民族问题并置,二者结合。可见,女性主义指的不仅仅是研究的内容,还可以是「视角」,还可以是对传统社会的系统性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