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谁先爱上他的》剧照

原文 / Tsang EY-H. A “Phoenix” rising from the ashes: China’s Tongqi, marriage fraud, and resistance. Br J Sociol. 2021;00:1–15.

翻译 / Lorne Dieterling, Aspirin

校对 / DT君

排版 / 鱼大嗷


摘要

在中国,有为数众多的女性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未出柜的男同性恋结了婚,她们在中国被称作同妻。这些女性往往是在完成了为家庭传宗接代的任务后,才发现了丈夫的秘密。在被卷入这些“婚姻欺诈”之初,她们并不知晓丈夫的性取向。由于中国的离婚法律偏向男方,即便妻子想要登记离婚,丈夫也常常能赢得孩子的监护权。然而,人们却倾向于指责这些糊里糊涂与同性恋结婚的女性,这种指责甚至会扩大到她们的家庭。她们不仅有更高的风险死于艾滋病或其它疾病,还会由于缺少人身自由或被亲人疏远而产生心理上的死亡感。本文采访了12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同妻和47位教育程度较低的同妻,将死亡政治延伸到社会性死亡的情形,揭示了她们如何抗争、克服困难。同妻与男同性恋的婚姻或许是糊涂的,但她们并不只是在等死。本项工作通过民族志方法,使用了死亡政治学中社会性死亡的概念,提供了一种途径,来理解婚姻与性别的法律如何维持这种功能失调的结合。

《触不到的丈夫》摄影/赵赫廷 来源:图虫

《触不到的丈夫》摄影/赵赫廷 来源:图虫

*由于篇幅原因,本文略去了原文的背景和理论框架部分,以下内容对应原文的5-7章,对全文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直接查看原文


结果

1.教育程度较高的同妻们

十二位教育程度较高的同妻大部分都表现出了愤怒或抑郁等情绪,以及远离社会的倾向。她们不愿意和他人沟通交流她们正在遭受的境遇(Tang et al. 2019)。 这些同妻大部分都从事秘书或者书记员等传统的工作。她们的丈夫很少主动向她们坦白自己的性取向,大多数都是被妻子抓包或在她们的质问下才被迫出柜。27岁的Siyuan是一名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她怀疑她的丈夫是同性恋,于是通过在天涯、豆瓣和知乎上面注册假男同性恋账号的方式开展了自己的调查。在她开始调查三个月后,Siyuan 上传了一张男性网照到天涯上作为她的头像。不久后,她的丈夫联系了那个账号,与之调情并请求线下见面。她在微信上面联系了她的丈夫并且出示了他与那个账号的聊天记录。她的丈夫无话可说。最终他被迫对Siyuan坦诚了他的性取向和工作。他其实并不是一个什么所谓的经理,而是一个在天津工作的MB[1] 。Siyuan说:

现在我终于能够明白他为什么对我毫无兴趣,也从来不碰我。他对任何女人都没有兴趣,并不仅仅是对我没有。我认为我在和他结婚之前应当有权利知道这一点…

她的丈夫坦诚说女人令他感到恶心,他丝毫不觉得女人有性吸引力。Siyuan通过诉讼的方式和她的丈夫离了婚,但她失去了她的两个儿子的抚养权。在那之后,她与NGO 通过QQ、微信和其他社交网络来帮助其他的同妻。她在一家上市公司找到了一份市场管理的工作。虽然她的生活依然困难,但是她现在有能力控制自己的人生,并且生活得非常有尊严。

32岁的Junkang在完成了高等教育后成为了一名秘书。 在被贴上“大龄剩女”的标签一段时间后,她通过相亲认识了她的MB丈夫,燃起了结婚的希望。Junkang说,她在家里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玩电脑游戏或者看韩国肥皂剧。她说:

我不是所谓的女同性恋。我是一个所谓的腐女 [2] (意指不喜欢社交而喜欢呆在家里的人)。我是一名秘书,在镇上一个小公司里工作。因为我的大部分同事都是女性,所以对于我来说找到一个对象非常困难。我的母亲找了一个媒人并且让她帮助我找到了一名可以约会的男性。我和他见了两面,他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一个正常且友好的直男。当我们的儿子出生以后,他却对我突然出了柜,并且坦诚他是男同性恋。他说他在北京和天津当MB,我非常惊讶。

33岁的Helin 住在乡下,她在一家驾校里做行政工作。她抱怨说她的工作非常累人,她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找一个丈夫。最终,一个男人在网上联系了她。Helin说:

我不是什么选美皇后。和人约会的机会对于我来说并不常见。我是和我的丈夫是通过微信上面的‘附近的人’功能认识的。因为我已经被人看作是所谓的大龄剩女了,所以我先主动联系了他。我发现他是个好人。直到他去年对我出柜之前,我都不知道他是同性恋,职业是MB。如果我提前知道的话,就不会和他结婚。他的行为举止完全没让我想到他会是同性恋。

[1]
Money Boy,译者注。
[2]
结合上下文来看,此处指的应该是宅女,译者注。
《触不到的丈夫》摄影/赵赫廷 来源:图虫

《触不到的丈夫》摄影/赵赫廷 来源:图虫

2.在发现丈夫的性取向后,大多数教育程度较高的同妻们会选择离婚

诉讼离婚

在12名教育程度较高的同妻当中,9名同妻选择了诉讼或者协议离婚,另外3名选择了继续留在婚姻中。她们表示,她们唯一选择维持婚姻的理由是不想失去她们对于孩子的抚养权。在选择离婚的同妻当中,有三名选择了诉讼离婚,另外六名选择了协议离婚。选择了诉讼离婚的有34岁的ShanShan, 27岁的Siyuan,和27岁的Xie。ShanShan在2018年夏天向法院提起了诉讼要求离婚。她说:

我必须要求有人为此承担责任;我在和他结婚前有权利知道他的性取向。我需要的是尊重,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离婚的原因。

ShanShan说,怀着勇气去追求快乐是值得的。从习俗上来说,结了婚的夫妻有义务给家庭生出一个继承人。当她们刚开始结婚时,ShanShan的丈夫像行使责任般地与她发生性关系,一直到她怀孕为止。她记得当他得知她终于怀孕时,他的反应更多是如释重负,而不是喜悦。在那之后,他就再也不和她发生性关系了。随着孩子预产期的临近,他们不断地争吵,直到丈夫要求他们离婚为止。

对于一个因不知情而嫁给了男同性恋的女人来说,获得离婚许可也许很困难。在现行的中国司法体系下,离婚的女人在经济上会比不离婚困难许多。在ShanShan提起诉讼要求离婚的过程中,法院将她9个月大的女儿的抚养权给了她的前夫。她的女儿一个月可以和她一起呆上四天。她的前夫同意一个月支付700人民币(约114美元)的抚养费给她。ShanShan 说,这些抚养费还不到她每月开销的20%。

ShanShan说,她必须同意她前夫的这些条件,因为她丈夫家里以限制她和女儿见面来威胁她。法院也驳回了她认定丈夫出轨的诉讼请求。当今的中国法律体系并不认定两个男性可以发生通奸行为。由于她的前夫并没有和另外一个女人发生性关系,所以他被认为是清白的。她说:

没有男人可以和另一个男人有婚外情关系这一说。他从来没有承认过他是同性恋。如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去酒店开房,我们可以说他们两个之间有婚外情。但是如果是两个男人去开房的话,我就无话可说。在中国婚姻法中,有因为配偶者和他人同居导致离婚和赔偿无过错方的损失这一说,但是在司法实践中,一般都会认为 ‘他人’是异性。

Siyuan的说法与ShanShan类似。她补充说:

那些律师们否认我有权分割我丈夫的财产,否认了他的不忠,否认了他的家庭暴力行为。我失去了我的两个儿子的抚养权。只有男人被当成老祖宗财产的合法继承人,而他们在农村也依旧是主要的劳动力。在很多离婚案件中,法院都会偏向男性。我还能说什么?我非常愤怒。

当我们在沈阳市中心进行谈话的时候,27岁的Xie正在申请诉讼离婚。她承认她对于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准备。她说:

我的丈夫雇佣了一名律师来起草有关离婚的文件。他和一帮流氓共谋袭击并且殴打了我。我住了三个月的院。但是他的挣扎是徒劳无功的,因为我并不害怕他。不过他很聪明,在诉讼开始前把他的财产都转移给了他的父母。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现在的工作是公务员。我依旧遭受着心理上的创伤。我遭受着失眠和抑郁的困扰。但是我至少感到了稍许的解脱,可以安心下来了。

Xie失去了她五岁儿子的抚养权,她一个月只能和他见上一面。但她的生活逐渐回归正常,尽管她依旧感到痛苦和孤独。她有信赖危机,并且承认她没有做好开始一段新感情的准备,因为她仍时常受到抑郁症以及噩梦的困扰。她也摆脱不了自杀的倾向。即便如此,她也认为和她丈夫离婚是正确的选择。她说:

我想中国婚姻法自1980年以来就没有更新过。我离婚后,我家里一直因为拿不到抚养费和儿子的抚养权而责怪我。我也不能指控他出轨,因为他的‘小三’是个男人,而不是女人!我拿出所有的积蓄聘请了一名律师。这是一场事关我的尊严以及正义的战斗。

协议离婚

在传统价值观和刻板印象的影响下,比起男人,离婚对于女人特别是母亲来说有着更加严重的后果。31岁的HuaHua是一个教育程度较高的女人,她用了两年才成功离婚。 她的故事和其他九名选择了协议离婚的同妻非常相似。离婚一直在不断地摧残她之后的人生。HuaHua说:

我的错误就是选择进入了一段错误的婚姻。但至少我还有及时止损的权利。我的前夫和他的父母联合起来霸凌我。他们不允许我见我的女儿,我也没有钱去请律师。我前夫没有出柜,他毁了我的人生,但我不能毁了我自己。我必须收拾我的行李,重新思考我的人生,然后振作起来。法律意义上我依旧还是他的妻子,这也意味着如果我和另外一个男人坠入爱河的话我不能和他结婚。但是这是非常值得的,至少我自由了…

《触不到的丈夫》摄影/赵赫廷 来源:图虫

《触不到的丈夫》摄影/赵赫廷 来源:图虫

3.教育程度较低的同妻

本篇论文的作者与Xiaojun在她中国北方农村的公寓房里见了面。此时距离她从她丈夫身上感染了艾滋病仅仅过去了六个月。他们的婚纱照还装饰在她的客厅里。在采访的时候,她寂寞地向他们的婚纱照投去了目光。照片上Xiaojun和她的丈夫都笑容满面,簇拥着他们的是伴郎和伴娘。这张照片摄于八年前,Xiaojun说她经年的婚姻都可以用这一张照片来解释:她的丈夫当时狂热地爱上了他的伴郎。Xiaojun说:

我们只是偶尔发生性关系。当我的丈夫回来过年的时候,我在卫生间里面发现了一些药片。我在百度上面查了这些药品的标签,发现它们是治疗艾滋病的药。我当时就不能呼吸了。我的丈夫是艾滋病患者?我非常担心我也会被传染。我到医院去做了血液检测。检测结果为阳性。我当时就想跳楼自杀,但是我的儿子叫住了我。

Xiaojun和她的丈夫两人都是必须服药的艾滋病毒感染者。他们之间的婚姻是完全无爱的。Xiaojun形容她的婚姻是“一潭死水”,她说:

当我知道我的丈夫是同性恋的时候,我的脸一下就白了。我震惊、愤怒又绝望。为什么他要毁了我的人生?我只是一个农村女孩,秉持的人生哲学也很直接和简单。我只是想和一个普通男人结婚生子。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我会得艾滋病。我连艾滋病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权利自杀,因为我还要照顾我的儿子。

31岁的Zhuoyin是另外一名感染了艾滋病的同妻。她分别在2011和2012年生下了一个女儿。当她的第二个女儿出生后,她的丈夫就不再触碰她。2017年冬天的时候,她时常感到疲倦和非常虚弱。她去找医生做了检测,并惊讶地发现自己感染了艾滋病毒。她找她的丈夫对质:她的丈夫被迫承认了他在北方做MB的事实。她感觉自己现在除了等死以外别无选择。她现在必须依赖医生所开的药和PrEP(暴露前预防)措施。从她所住的那个非常偏僻的村子到医生那里需要十二个小时。有一天她差点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在那个关键的时刻,她四岁的女儿找到了她。Zhuoyin说她回过了神,哭着拥抱了她的女儿。她说:

我根本没有死亡的权利!那些村民已经对丈夫和我感染了艾滋病这件事说了非常多的闲话。我想自杀,但是又舍不得离开我的父母和两个女儿。我的父亲住了院,我的母亲天天以泪洗面。我有很严重的抑郁症,夜晚时常不能入眠。我只是一个农村妇女。我既脆弱又不稳定。我没有武器,枪支,或者金钱。我只有一个梦想,那就是简单并且快乐地活着。

以Xiaojun和Zhuoyin为例,她们都是从她们的丈夫那里感染了艾滋病。她们选择了维持婚姻,而不是离婚。她们丈夫的性取向成为了他们之间发生性关系的最大的障碍。她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和性取向为男的男性性工作者缔结了婚姻。这件事情给她们带来的冲击导致她们至今无法开口向她们的朋友们倾诉。

其他的同妻们没有从她们的丈夫身上感染艾滋病,但是她们同样处于抑郁之中。在他们刚结婚的时候,25岁的Qiaoxian虽然感到了她丈夫对她的关怀,但是她对他们之间没有性关系这一事实感到失望。在短短的一夜当中,她的想法就有了极大的转变。她说:

当我进卧室的时候,我听到我的丈夫正在手机上和某人聊天。他的口气非常亲密,而且还提到了他愿意为此付多少钱。我听到他用亲爱的、甜心之类的词称呼那个人。我太惊讶了。还有一次,他被我抓到和一个男性朋友在QQ群里,当时我用了假的男性账号混进去。我决定和他对质:他承认了他是同性恋。我还是比较幸运的,还好我没有从他那里感染艾滋病。

27岁的Weiwei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她说:

我们结婚六年,但他直到结婚第三年才碰我。这是因为婚后第三年他父母催着他要孩子。在结婚的第四年,我们的儿子出生了。我们的婚姻关系非常奇怪。在我们的儿子出生后,他从来不拥抱、亲吻我或者和我调情。去年他终于承认了他是同性恋。

《触不到的丈夫》摄影/赵赫廷 来源:图虫

《触不到的丈夫》摄影/赵赫廷 来源:图虫

4.在发现她们丈夫的性取向后,大部分教育程度较低的同妻们选择维持婚姻

接受了采访的教育程度较低的同妻之中,只有三名选择了协议离婚。她们之所以选择离婚是因为她们想要尊严,想要被尊重,想要在离婚后开启一段新的人生。34岁的MiuMiu是选择了离婚的同妻之一。她说:

我必须有尊严的生活下去。如果一个男人不爱我,我还要他的钱做什么?当然了,他什么也没有留给我。我既拿不到抚养费,也失去了我女儿的抚养权,不过我无所谓。我一个月能见到我女儿两次就很满足了。我没有受过教育,但是我有自己的双手。每个女人都是英雄。我不会饿死的,我可以选择成为一名保洁员,我也可以回村子去做农民。

其他44名教育程度较低的同妻们还是选择了维持婚姻。对于她们来说,离婚所带来的压力和羞耻是她们选择维持婚姻的主要原因。在当今中国农村,对于离婚的污名化还是非常严重。这些同妻们在两个糟糕的选择之间举步维艰,她们也越发感觉自己不幸与命运多舛。25岁的Ping只有小学四年级的学历,她说:

我没有工作,连小学都没有上完。对于我来说,离开村子并且找到一份工作将会非常困难。至少我的丈夫对我的家庭还是挺好的。去年当我的父母财政上有困难的时候他至少给了他们三十多万人民币。

对于23岁的同样只有小学学历的Yinxin来说,离婚意味着她必须对她在村子里的平静简单的生活说再见。她说:

我才没有蠢到要和他离婚的地步。如果我和他离婚了,那我什么都没有了。至少我现在可以和我的儿女一起生活。如果我和他离婚了,我肯定得不到我儿女的抚养权。我希望能有个服务组织来给我提供建议。我非常焦虑,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我感觉自己被困住了。我希望政府和NGO们能够帮帮我。

《触不到的丈夫》摄影/赵赫廷 来源:图虫

《触不到的丈夫》摄影/赵赫廷 来源:图虫

同妻:新生活和阻碍

对59位同妻的采访证实,其中很多人并不是只在等待死亡。同妻至少能用三种方式从灰烬中重生,开始新生活。一种方式是申请离婚,从而重获自尊。改变她们的社会和法律地位有助于她们在情感上变得更坚强,并且避免社会性死亡。对于那些感染艾滋病的人,第二种方法是进行治疗以保持身体健康。健康的身体有助于她们抚养孩子,并根据自己的意愿计划新的生活路线。第三种方法是向非政府组织和有类似经验的网络团体寻求帮助与支持。

1.离婚和拒绝社会性死亡

九名受过良好教育的同妻同丈夫离婚,因为她们有工作,或知道自己有在之后找到工作的能力。拥有教育经历或就业市场所需的技巧使得同妻更有可能结束这种婚姻。她们有办法雇佣离婚律师,找到或保持稳定的工作,并在财务上独立。三位教育程度较低的同妻与其丈夫提出了协议离婚。对尊严和公正的需求鼓舞着她们,让她们能够控制自己的生活。许多低学历的同妻承认,出于对子女抚养权的担忧(Wang et al., 2020),以及在经济上对丈夫的依赖(Zhu, 2018),她们仍会选择保留婚姻。这一限制对年长的同妻尤为重要。不论教育程度如何,所有离婚的12名同妻都表示自己在法律体系中处于弱势地位。

离婚诉讼与安置

在中国,有80%的离婚案件是在没有律师的情况下庭外和解的。尽管法律于2001年进行了修订,但是在诉讼和和解离婚中,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释仍然有利于男性及其父母(Li,2015)。对于和解离婚,女性在以下几方面处于不利地位。由于通常呆在家里,她们的社会联系较弱、社会地位较低而且权力也较低,妇女们通常不熟悉司法体系,参与的效率较低。女性——特别是来自父系农村地区的女性——处于特别不利的地位。例如,农村社群中父系传统和从夫居传统的持续稳固存在,为法律界对女性问题争议的态度和行为留下了特色印记(Li, 2015; Li & Friedman, 2016; Ren et al., 2019)。宗族是中国传统家庭制度的核心属性,因为男人掌控着手工耕种劳动和合法的祖传财产,这些财产排除了妇女的权利,加剧了性别不平等(Cheng,2016)。

对于庭内离婚,《婚姻法》和相关的司法解释都没有明确的准则来评估与儿童监护权、婚姻财产和家庭暴力有关的证据。中国法院只是根据父亲的经济能力,而不是母亲的劳动付出和情感依恋来授予监护权。然而,孕妇怀孕后不太可能寻求婚外恋。雪上加霜的是,对于孩子而言,他们可能会成为“拖油瓶”——这是一个用于形容跟随离婚的母亲再婚的孩子的贬义词。

法院也倾向于赞成同妻放弃索取财产,而不是寻求公平分配。法院经常判给男性家庭和财产的控制权,同妻往往最终没有住房,没有财产,得到很少的经济补偿甚至毫无所得(Li&Friedman,2016)。

对于家庭暴力的裁定,中国的离婚法也偏向男性。如前所述,中国法律不承认发生在两个男人之间的通奸行为(Li,2015)。为了准确评估家庭暴力案件,模糊的词汇必须被精确化。例如,现行法律不承认婚内强奸的存在,更不用说定义其何时发生。它会采取三种策略压迫女性,分别是转移话题、正常化和合法化。法院会在离婚协议中收集证据时转移话题。当丈夫的身体暴力被形容为“争论”或“夫妻打架”时,这种情况就被正常化了。合法化则通过改变语境为行为辩护(Li,2015)。例如,如果强迫妻子发生关系的动机是夫妻俩要履行其延续子嗣义务,那么这种行为就可以被赦免。

《触不到的丈夫》摄影/赵赫廷 来源:图虫

《触不到的丈夫》摄影/赵赫廷 来源:图虫

2.携带艾滋病生活:治疗和药物

两名文化程度较低的同妻承认,她们被丈夫传染了艾滋病。在2004年至2017年期间,中国的艾滋病患病率急剧上升,从每10万人中0.23上升到4.2(Li,2015)。同妻是一个特别高风险的群体,因为丈夫是她们暴露和感染艾滋病的桥梁(Zheng,2015)。中国的婚姻法本质上把教育程度较低的同妻作为审查、厌恶的对象,以及可能的艾滋病传播者或破坏集体主义中国文化结构的人。受过良好教育的同妻更可能拒绝维持无爱的婚姻,她们能够从家人那里获得社会接纳。正如后文叙述所说,教育程度低的同妻会发现她们在法律上处于劣势地位,但她们决定拒绝屈服于漫长的、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以克服障碍。Zhuoyi(31岁)说:

我的母亲理解并鼓励我与丈夫离婚。她带我去医院,鼓励我为艾滋病而战。没有她的理解,我不可能坚持下来。

Xiaojun(28岁)附和Zhuoyi,说:

我的哥哥帮助我寻找了不同的非政府组织。在一开始他把我放弃了,并不真正想要帮助我。在我自杀被救后,他真正理解了我的感觉。他试图利用自己的社交和专业网络为我找到一位好医生,让我得到咨询……

尽管这两位受教育程度较低的感染艾滋病的同妻感到无助和绝望,但她们不是仅仅在等待死亡。她们积极咨询医生,并就其艾滋病寻求专业建议和治疗。家庭成员原谅了她们,并成为她们克服交往的障碍和艾滋病所带来的阴影的主要力量来源。她们的父母确实宽恕了她们,支持这些妇女克服了与艾滋病斗争的障碍,并开始了她们生活的新篇章。

在接受采访的人中,没有一个同妻只是在坐等身体的死亡。她们都试图寻找自己的生存空间,并寻找自己的政治、社会和公民生活。在非政府组织和社会工作者的帮助和干预下,她们有可能在这些死亡政治生活的空间中幸存甚至过得更好。

《触不到的丈夫》摄影/赵赫廷 来源:图虫

《触不到的丈夫》摄影/赵赫廷 来源:图虫

3.改变的努力,来自非政府组织与互联网的支持

在1,360万同妻中,有20%以上的人在情感上足够坚强,能够维持表面的异性婚姻(Li,2015;Song,2016);她们愿意在抚养孩子的同时为丈夫的同性恋身份保守秘密。但是大多数受过良好教育的同妻选择离开,拒绝接受成为同志亲属关系中不知情的一份子。对她们而言,不诚实使得寻找新的未来合理化。

34岁的Meifang说:

我不想等死,也不会尝试自杀,尽管与丈夫离婚是一个非常艰难而复杂的程序。我失去了两个儿子的监护权,但至少我有尊严。我使用手机和社交媒体通过不同的非政府组织分享我的经验。我希望我可以从非政府组织那里获得更多的帮助,以寻找工作……

2017年,受过良好教育的同妻Siyuan参加了全国人民代表大会(NPC),并在其间提议同性恋婚姻合法化。据Siyuan说,在3,000名左右的代表中,只有30名代表支持她,这不足以使这一提案进入讨论程序。此后,她多次尝试将这一讨论带到全国人大顾问机构。刚开始的时候,与会代表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同性婚姻本身就是错的。一名政府官员说时机未到,并且其他问题相较这一问题更加紧迫。Siyuan和其他人悲观却坚定,因为形婚[3]在同性恋社群中十分常见,它巩固了异性恋霸权的传统。同妻需要找到一种方法以鼓励公众和政府采取行动,路径之一或许是将她们的情况与公共卫生联系起来。

总而言之,大多数教育程度较低的同妻认为她们没有办法摆脱自己虚假的婚姻。有限的就业技能使得这些女性面临着巨大的身心挑战。为了增加财务上的独立性,她们的选择仅限于血汗工厂、初级零售,甚至还会陷入非法性交易。 Shi (2019)和Gao (2017)的报告指出,由于中国农民工没有所在城市的户口,他们遭受了严重的社会区隔。在户籍制度下(Kong,2016),他们无权享受医疗福利或保险。这导致一些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同妻向非政府组织,如同妻互援工作室和小德兰Little Teresa寻求职业和法律咨询建议。其他人加入了QQ论坛、微博和微信群,尽管处于困境之中,但仍展现出他们的抗争和能动性。

Xiaojun说:

我感染了艾滋病,丈夫背叛了我。我的生活一片混乱。我差点自杀。但是,我永远不会认为我只能等待死亡或自杀。生活就是如此。我必须应对它,并继续生活。

Zhuoyin也同意了Xiaojun所说,她说:

我很清楚,在我的家乡婚姻失败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实际上,随着我们获得更多的线上支持,同妻问题正在变得越来越好,我知道我并不是一个人……即使我现在患有艾滋病,婚姻失败也并不意味着我的生活就是失败的。因此,我保持沉默,不希望离婚。只要他为我提供月薪和赡养费,我可以接受现在的状态。

[3]
此处的形婚既指男同性恋和女同性恋之间的婚姻,也指男同性恋和直女的婚姻,译者注。
《触不到的丈夫》摄影/赵赫廷 来源:图虫

《触不到的丈夫》摄影/赵赫廷 来源:图虫

结论

(摘译)

单方面地强调这些同妻们所面临的苦难,正体现出将同性恋视为威胁中国价值观的社会/文化政策的稳固性。这些欺诈性的婚姻必须要得到取缔,因为它们只是简单地逃避了问题,带来的伤害远远大于好处。若要根本解决同妻的问题,就必须要男同性恋们不会仅仅为了延续血脉就和异性恋女性结婚。中国社会当前污名化和疏远同性恋的状况必须要加以改变。人们应当明白,所有公民都可以为了消除偏见而联结起来。如果将注意力放在解决问题而不是指责当事人上,那么政策变动、文化改变以及咨询策略或许都能提供解决方案。

《触不到的丈夫》摄影/赵赫廷 来源:图虫

《触不到的丈夫》摄影/赵赫廷 来源:图虫